數千只化學原料桶流入松花江,并未對江水構成嚴重威脅,但仍然暴露出中國預防和應對突發水污染事件體系的諸多漏洞
7月28日上午,吉林省吉林市城區內的松花江江面漂浮著一些藍色的化學原料桶。同一天,吉林市區部分區域出現停水。恐慌情緒在松花江沿線迅速蔓延。
次日,吉林市政府召開新聞發布會通報這一事件。位于吉林市永吉縣經濟開發區的新亞強生物化工有限公司(下稱新亞強)和吉林眾鑫集團(下稱吉林眾鑫)庫房被洪水沖毀,致使約7000只原料桶沖入溫德河,隨后匯入松花江。部分桶內裝有三甲基一氯硅烷、六甲基二硅氮烷等物質。
環保部門沿松花江緊急增設七個監測斷面。據中共吉林省委主辦的中國吉林網報道,六甲基二硅氧烷等特征污染物有微量檢出,但其他常規監測指標未見異常,說明這一事件“對松花江水質影響極微”。六甲基二硅氧烷是六甲基二硅氮烷遇水分解的產物。
從事發地吉林市,到數百公里之外、位于松花江下游的哈爾濱市,都有市民搶購桶裝飲用水和瓶裝礦泉水。
此情此景,很容易讓人們聯想到近五年前震驚中外的一起特大水污染事故。2005年11月13日,中石油吉林石化雙苯廠爆炸,五人死亡,約100噸含苯化合物流入松花江,并在十天后抵達哈爾濱,部分市民無法使用自來水。
目前看來,化學原料桶流入松花江,未對江水構成嚴重威脅。但專家指出,這一事件仍然暴露出中國預防和應對突發水污染事件體系的諸多漏洞。
神秘的化學原料桶
7月28日上午10時左右,家在吉林市政協附近的于先生突然聞到一種刺鼻氣味。此時,一兩百米外的松花江江面上,飄來一只只藍色鐵桶。這種刺鼻氣味持續數小時之久。
在相當長時間內,吉林市民并不知道這些鐵桶里面裝著的到底是什么物質。直到第二天上午,吉林市政府才首次舉行新聞發布會,稱桶內裝有三甲基一氯硅烷、六甲基二硅氮烷等物質。
這兩種物質都屬于有機硅化合物,基本無毒,密度均小于水,所以鐵桶會漂浮在水面上。前者遇水分解為鹽酸和三甲基羥基硅烷,后者遇水分解為氨氣和六甲基二硅氧烷。據稱,鐵桶密封性較好,但少量泄漏在所難免,從而會產生氨氣等刺鼻氣體。
7月28日當天,吉林省副省長竺延風帶隊趕赴吉林市,環保部派出工作組,吉林市也著手打撈和攔截原料桶。
在吉林市下游的松原市,市水文水資源勘測局局長魏曉鴻當天上午即接到市政府通知,下午1點參加抗洪搶險和打撈原料桶的動員部署會。接下來兩天,兩位副省長,以及環保部官員相繼抵達位于哈達山水庫的指揮部。魏曉鴻告訴本刊記者,省里要求“全力以赴,不能讓原料桶流出吉林”。
7月29日16時左右,當松原與吉林交界處發現第一個原料桶時,哈達山早已嚴陣以待。晚21時,化工廠家的兩名技術人員找到指揮部,對流出原料桶的情況作了說明。
與此同時,更下游的哈爾濱市也啟動應急預案,“準備對可能少量進入黑龍江省境內的原料桶進行攔截,堅決把其攔截在哈市境外”。
但信息傳遞依然不通暢。環保部第一時間獲得的信息也有偏差。7月28日深夜,環保部網站的新聞發布稿還誤以為只有一家化工廠的原料桶被沖走。
另據俄羅斯新聞社報道,俄羅斯政府部門抱怨說,中方未及時向哈巴羅夫斯克州方面告知此次事件。《中國環境報》的報道則顯示,中國環保部在7月29日晨向俄方通報了相關情況。
#p#副標題#e# 吉林省委書記孫政才7月28日晚接受《人民日報》采訪時強調,信息公開是最好的辦法,公開才能讓老百姓放心,為老百姓辟謠。但這樣的主張和要求,在地方上并未得到有效執行。
從7月28日上午起,包括于先生居住的小區在內,吉林市城區多個區域陸續停水。于是,互聯網上開始流傳,停水與化學品污染有關,甚至有人猜測說,鐵桶中的化學品是有毒物質。
中國吉林網當天下午援引吉林市水務集團辦公室的解釋稱,由于電力部門早6時停電檢修,導致一水廠停水。目前,吉林市其他四個供水廠都正常運轉,不存在水質污染問題。
不過,很多市民事先并不知道停電檢修之說,吉林市水務集團網站也未公布相關信息。
令人感到蹊蹺的是,水務部門通過中國吉林網強調吉林市城區局部停水與當前汛情無關,吉林市政府網站上一則標注為“28日17時30分”發布的公告則稱,處于溫德河段的一水廠受到洪水沖擊,經搶修后已經基本不影響供水。
不管怎樣,各大超市很快出現桶裝水和瓶裝水搶購風潮。到7月29日晚,仍有一些市民家中沒有自來水供應。
在吉林市下游的哈爾濱市,也有市民搶購桶裝水和瓶裝水。盡管從2003年開始建設的磨盤山供水工程在2009年11月二期完工后,哈爾濱市民已經不再喝松花江水。
“與2005年松花江污染事件相比,這一次的應急表現有明顯進步,”公眾與環境研究中心負責人馬軍對本刊記者說,“但在信息公開方面,政府部門重復原來的錯誤,又一次引起當地公眾的恐慌,引發搶購事件。”
選址不當的經濟開發區
那些藍色鐵桶的來源,更是一度讓吉林市民擔心不已。根據吉林市政府的新聞發布會,新亞強和吉林眾鑫庫房中存放的4000個左右空桶和3000個左右原輔料桶沖入溫德河,然后匯入松花江。其中,三甲基一氯硅烷約2500桶,其次是六甲基二硅氮烷等。每桶約重170公斤,總計500余噸。
鐵桶是被洪水卷走的。永吉縣溫德河流域7月27日晚至次日中午普降大暴雨,造成永吉縣城口前鎮全鎮過水,最大水深達5米,吉林市水文局確定其量級為超百年一遇洪水。據吉林省民政廳不完全統計,截至7月29日21時,永吉縣因災死亡27人,另有數人失蹤。
其中,新亞強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環保安全方面的事故。2009年3月17日晚,新亞強203車間失火。起火原因是一名工人穿有含化纖成分的衣服,產生靜電。對充斥著化學易燃物的生產車間來說,員工的這種穿著實乃大忌。另據長春《城市晚報》報道,孤榆樹村11社距離新亞強不到200米,且處于下風口,很多村民感到后怕。
2006年10月13日,國家環保總局(后升格為環保部)關于國務院七部門環保專項行動督察組一次檢查結果的媒體通報,對此給出了解釋:永吉經濟開發區所有企業都是未批先建。換句話說,新亞強和吉林眾鑫的工廠當時都未獲得環評審批。
#p#副標題#e# 《經濟參考報》當時報道說,永吉經濟開發區管委會環保負責人給督察組拿來一家企業的環評批復文件,批復時間寫的是2004年,兩年時間已經過去,印章的印油卻還未干,本刊記者用手一蹭,手指立刻被染上紅色。
2005年松花江污染事件之后,讓松花江休養生息的說法,屢屢被官方提及,但永吉經濟開發區作為永吉縣的“工業經濟主戰場”和“財政收入主支撐”地位,沒有變化。國家環保總局在前述通報中已經指出,永吉經濟開發區地處吉林市飲用水源江段上游,“選址不合理”。但近四年來,永吉縣反而派出更多的招商隊伍,為永吉經濟開發區的建設提速。
中國人民大學環境學院環境經濟與管理系教授宋國君告訴本刊記者,很多地方的環保部門承擔著招商引資的任務,地方政府為了顧及經濟利益,在環境政策調控和監管上容易出現失靈或部分失靈的狀況。
世界銀行東亞和太平洋地區可持續發展局組織編寫、2007年11月發表于《比較》的《中國突發水污染事件的預防和應對》研究報告也認為,地方環保局歸地方政府領導,能否客觀獨立地處理當地污染事件存在疑問。
松花江治污考驗
如魏曉鴻所說,此次化學原料桶入江事件,沒有形成污染,“更多的是形成一種緊張”。但這種緊張,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中國防治水污染和應對突發環境事件能力的考驗。
就在數千只化學原料桶流入松花江的同一天,全國環保部際聯席會議暨松花江流域水污染防治專題會議在內蒙古自治區呼倫貝爾市召開。
部際聯席會議可以說是2005年松花江污染事件的直接產物。《國家突發環境事件應急預案》從2006年1月起實施,各省市也紛紛成立應急中心。
前述世界銀行研究報告則指出,部際聯席會議恐怕作用有限,最好的辦法是將其轉變為常設機構。
2008年6月起施行的《水污染防治法》,也被一些人士認為存在不足。馬軍舉例說,《水污染防治法》修訂過程中,曾經有30多家環保組織聯合建議,增加關于水污染事故中公眾知情權的規定,但最終未被采納。
各地盡管已經制定突發環境事件應急預案,但宋國君說,在他多年研究中尚未發現翔實可行的水污染風險評估和應急預案,且不少預案限于內部交流,也沒有第三方機構檢驗和評估其可行性和科學性。
宋國君表示,在污染源出現問題之后,污染物濃度有多大,擴散情況如何,何時到達中下游,下游有多少水源地,多長時間內各部門應當做出反應,多長時間可控制污染擴散,對居民的生理、心理等影響有多大,多長時間可治理恢復等,都需要進行統計分析;沒有出現問題的地區也可在計算機上模擬,輔助制定應急預案。
2005年松花江污染事件之后,環保部門曾經對松花江沿岸的風險源和污染源進行過排查。馬軍說,“吉林市位于松花江上游,在沿岸建立一些化工企業,環境風險是否已經超過可以控制的程度,這是需要去研究的。”
宋國君期待在環境管理制度、應急預案、風險評估等方面進行變革,讓風險源和污染源明確自己在預防和應急方面該做什么,地方政府要處理好地方利益和環境保護的關系,環境監測和管理的權力可部分上移給省級和中央政府。
前述世界銀行研究報告也建議,中國需要在全面的體制改革、風險管理與預防、應急處理與減輕突發事件影響等方面采取措施,以加強預防與應對突發環境事件的能力。
截至本刊發稿時,化學原料桶的打撈仍在進行之中。由于戰線分散、江水湍急等因素,打撈難度不小,一些原料桶內的化學品可能就此滯留松花江。(劉虹橋 李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