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工程論證時未曾充分預計或未能完全控制的問題,給“后三峽”運行帶來嚴峻挑戰;三峽水庫和整個長江流域水庫尚未實現統一調度管理的尷尬局面,更是威脅著中國的生態安全和經濟安全
細雨順著夜幕滾落,霧氣在山間擴散。從6月4日起,飽嘗數月春旱之苦的長江流域開始普降中到大雨。隨著梅雨時節的到來,不少地區的民眾又將面臨旱澇急轉后的新考驗。
此時的長江在緩緩舒展。自三峽大壩沿江而下,鄱陽湖暴露在陽光下的水藻,逐漸被雨水淹沒;沿江而上,長江重慶段皸裂的河床慢慢被濕潤,濃霧里的船舶在狹窄航道上小心行駛。
旱情即逝,問題猶存。在今年4月舉行的長江論壇上,長江流域多個省份的副省級官員代表均強調本地區面臨的困難。江西希望在鄱陽湖口設閘,解決鄱陽湖特有的枯水期過長問題;湖北稱三峽水庫蓄水后防洪遇到了新問題;湖南稱隨著上游來水減少,洞庭湖區有350萬人存在安全飲水問題;上海則對長江口的鹽漬化表示擔憂。
環保部總工程師萬本太在此次論壇上還指出,目前長江流域共有水庫約4.6萬座,總庫容超過2500億立方米。在三峽水庫上游的長江干支流,正計劃進行梯級開發,建設一大批控制性水庫。南水北調、引江濟滇、引江濟太、引江入湖等工程也將加大從長江調水的力度。如此多的項目,可能對中下游水量分配產生累積影響,導致水位下降、水資源量減少、入海口咸潮入侵加劇、江湖關系發生明顯變化而影響湖泊生態安全。
三峽的后續問題如何解決,長江流域的水資源如何開發與調度,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長江流域乃至中國的生態安全和經濟安全。
下游困境
“特效煙花直沖云霄,焰火瀑布飛流直下”。6月5日,湖北宜昌三峽大壩附近的夜空被一場名為“世紀偉業、夢圓三峽”的焰火晚會點亮。這似乎是在回應人們關于三峽的種種爭論。
此前,鄱陽湖區等地發生的大旱被廣泛質疑為三峽工程所致。江西水科院副院長許新發告訴財新《新世紀》,該說法毫無道理,目前三峽水庫處于放水期,在汛前需騰空庫容,將水位降到145米,因此現階段三峽水庫對鄱陽湖是有好處的。
江西省水利規劃設計院高級工程師熊大則認為,三峽水庫在放水,三峽集團將此說成是為下游補水“同樣也很扯淡”,因為三峽水庫需要借此為夏季防洪做好準備,“就算下游澇了,他們也會放水”。
當然,這一切并不意味著三峽工程對鄱陽湖區沒有不良影響。許新發說,不良影響主要出現在三峽水庫蓄水期,每年10月特別明顯,長江水位迅速降低,湖水大量向長江下泄,導致湖區枯水期提前,到第二年4月才能緩解。“此前枯季還有幾十億立方米水,這幾年就幾億立方米了。”蓄水減少,也削弱了鄱陽湖的抗旱功能。
三峽水庫蓄水后,枯水期長時間持續低水位,直接引發湖區取水困難、濕地萎縮、漁業資源銳減、血吸蟲病防治難度加大等一系列問題。
江西省環保廳一位官員今年4月向財新《新世紀》記者透露,鄱陽湖區2001年之前屬于一到三類水質,但最近幾年劣于三類的水體在明顯增加,枯水期一到三類水體更是可能不到30%,鄱陽湖水的生態功能明顯降低。
作為中國四大淡水湖中惟一沒有富營養化的湖泊,鄱陽湖現在也面臨危險。據江西省環保廳的數據,藍藻已經成為鄱陽湖的優勢藻種,最近幾年鄱陽湖區的富營養化指數基本在48左右徘徊,逼近50的富營養化臨界值。
洞庭湖區也有類似情況,湖南省政府參事、洞庭湖水利工程管理局局長劉卡波曾在接受財新《新世紀》記者采訪時表示,近年來長江入洞庭湖水量減少,湖區枯水期提前,同時水位降低。枯水季節,工農業生產需水旺盛,水資源的供需矛盾逐步顯現,洞庭湖急需補水。
上海市副市長沈駿在長江論壇上表示,近年來,隨著長江干流水資源調引力度的加大,以及全球氣候變化、海平面上升的影響,長江口的水、沙、鹽情況正發生許多變化,需要對其演變趨勢和規律重新認識和研判。
預料之外
以上問題,在修建三峽工程之前基本上有過預測。長江委水保局原局長翁立達說,當初在重新論證和編制可行性研究報告時,除了消落帶的一些問題,其余問題都預計到了,當時認為能夠有效控制。
然而,一些問題的控制難度超過支持者們的想象。中國工程院2010年9月出版的《三峽工程階段性評估報告》,在肯定三峽工程巨大貢獻的同時,也指出當初的論證確有缺陷,包括未充分認識到庫區水污染防治的艱巨性,庫區一級支流近年來水華發生頻繁,局部區域富營養化突出;高估了庫區的環境容量,就地后靠安置移民為主的思路存在不足等。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三峽大壩蓄水期實際的下泄流量與當初的估計相去甚遠,這對三峽工程運行及相關省份帶來了不利影響。
根據財新《新世紀》記者查到的一份水利部1991年材料,針對長江中下游和河口地區的測評顯示,三峽大壩建成后,全年大多數月份的月均泄水量將與天然情況相同,枯水期還將有所增加,只有10月份有所減少。而且,經過調節后,10月份的下泄流量亦可大于每秒1萬立方米,即便是枯水年,仍可大于最小月平均量。
但到了后來,考慮到上游來水緊張等因素,三峽集團公司和部分專家一度提出蓄水期下泄流量達到每秒5000立方米,就能解決中下游的用水安全問題。
此想法在實施時遭遇困難,因為長江中下游的用水量增加明顯。例如,根據江西省環保廳的數據,2000年至2009年江西省的用水量,平均每年增加4億立方米左右。用水量的增加,加上水資源時空分布的不均,導致枯水年份和枯水時段用水矛盾加劇,問題難以解決。
為此,2009年水利部制定《三峽水庫優化調度方案》,規定每年10月蓄水期間,上旬、中旬和下旬三峽水庫的下泄流量,應分別按不小于每秒8000立方米、7000立方米和6500立方米來控制。如果來水低于上述流量,可按來水流量下泄。盡管與每秒5000立方米相比有所增加,但與最初所說的每秒1萬立方米相比差距仍然明顯。
層層建壩
今年5月18日,國務院常務會議討論通過《三峽后續工作規劃》,此項規劃涉及范圍包括三峽大壩以上的庫區和大壩以下的長江中下游影響區,旨在全面解決移民搬遷安置等遺留問題,穩妥地處理工程蓄水運行產生的新情況,以及建立統一、高效、權威的運行管理體制。
2007年7月,受國務院三峽辦委托,長江委承擔了三峽水庫可持續利用綜合規劃研究工作,此項工作規劃成為《三峽后續工作規劃》前身。2009年全國“兩會”期間,長江委主任蔡其華曾向財新《新世紀》記者表示,整個三峽后續工作規劃預計將耗時三年。實際上,規劃出臺花去了四年多時間。
參與規劃制定的水利部門專家透露,之所以花如此多的時間制定規劃,根本原因是三峽工程本來就很復雜,同時國家對“后三峽”問題高度重視,希望通過規劃徹底解決問題。他還說,長江流域水資源的進一步開發,明顯地改變了三峽工程運行和發揮功能的條件,從而影響到工程綜合效益的發揮。
水利部數據顯示,截至2007年,長江全流域已建和在建的水電站達到2441座。特別是上游地區水利水電開發規模龐大,目前已形成雅礱江、金沙江、大渡河、嘉陵江、烏江和三峽等六個大型梯級水庫。
根據相關規劃,“十二五”期間,中國將開工水電1.2億千瓦,是“十一五”實際開發量的6倍。其中,根據三峽集團公司人士提供的數據,宜昌到重慶段長江干流水電裝機容量占全國總量12.07%,整個長江上游區域則占到全國55.45%。
地處長江流域上游的四川攀枝花市,據稱擁有高達中國可開發水能18%的份額,“十二五”期間將突擊開發。攀枝花市發改委副主任耿立文向財新《新世紀》記者表示,目前的水能開發形勢機不可失,在攀枝花準備建設的就有觀音巖電站裝機容量300萬千瓦,桐子林電站裝機容量60萬千瓦,金沙電站裝機容量50萬千瓦,銀江電站裝機容量34.5萬千瓦,安寧河梯級電站裝機容量10萬千瓦等。#p#副標題#e#
層層建壩,對三峽水庫的來水產生顯著影響。三峽樞紐管理局樞紐運行部主任胡興娥去年接受財新《新世紀》記者采訪時說,現在三峽水庫越來越難以蓄滿。受氣候變化和人類活動影響,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長江上游大中型水庫陸續建成蓄水后,9月和10月三峽水庫的來水量下降趨勢明顯,并有逐步加快下降的趨勢。
根據《三峽壩址徑流特性分析報告》數據,1991年至2006年9月、10月的長江流域平均徑流量,與1951年至1990年同期系列均值相比分別減少18.4%和14.9%。
徑流之迷
徑流減少的問題,正困擾著各個方面的人士。長江委水文局兩名退休專家統計過多個季風氣候區水庫的水文變化,得出的結論是,很多水庫蓄水后都面臨來水減少。
其中一位專家曾經接受財新《新世紀》記者采訪,拿出發表過的論文和統計資料,以證明攔蓄工程的上游徑流顯著減小,下游降水則有所增加。他表示,其原因不能完全用大范圍氣候變化來解釋,也難以用簡單的水庫“湖泊效益”等理論來闡述。
這位專家舉例說,為刨去近些年大規模的氣候變化影響,可將數據取值盡量提前。例如,岷江紫坪鋪水庫建成前的1937年到1968年,年均徑流為160.4億立方米,但建成后的1969年至1983年,年均值為143.3億立方米,減少約10.3%。長江、大渡河、漢江、岷江等河流的一些水庫,都存在類似情況。
不過,他們的研究和分析,即便在長江委內部也是爭議重重。長江委一位副總工程師曾經對財新《新世紀》記者表示,通過短期的取值來說河流大勢并不科學,因為降水等情況存在周期性,需要長期觀察。近幾十年來,由于全球氣候變化影響,長江源區氣候呈暖干化傾向,大多數冰川呈退縮狀態,這對長江源區生態環境產生了深刻影響,進而影響整個長江流域的生態安全。
長江科學院高級工程師許繼軍還認為,現在長江流域處于兩個干旱周期疊加的時期。從大的氣候周期上,上世紀50年代到上世紀末處于濕周期, 2000年左右進入了大的干周期。在這個大的干周期背景上,長江流域每隔十年還會有個小的干周期。
不管徑流減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人們對長江的需求卻在不斷增大。據財新《新世紀》記者了解,中國目前46處大型調水工程中,絕大多數將長江作為水源地。
在今年的長江論壇上,萬本太警告說,水資源的開發與調度已經并且將進一步對長江流域生態環境安全產生顯著影響,如果沒有科學規劃,勢必威脅到整個長江流域的生態環境安全。
管理難題
水電開發無疑有諸多好處。耿立文有這樣一番憧憬:攀枝花是個以煉鋼、煉鐵和釩鈦加工為主的重化工城市,這一產業、產品結構決定了高耗能和資源消耗型經濟的特點。現在攀枝花因為能源緊缺常年拉閘限電,特別希望通過啟動水電項目,為企業爭取類似二灘電站直供電那樣的優惠;此外,“還希望能夠借此改善航運的情況”。
但是,除了水電開發固有的缺陷,無序的開發和管理更會使其不利影響放大。目前,幾大電力公司,紛紛在長江上游干支流跑馬圈水。在四川涼山州等地,還有很多小水電項目以招商引資、資源入股等方式尋找開發者。
翁立達指出,一些水電站項目根本不符合長江流域規劃,但是照樣上馬。“部分甚至先開工,制造既成事實,本來該是專業規劃服從流域規劃,最終形成專業規劃綁架流域規劃。”在今年的長江論壇上,一位水利部的退休官員指責長江委“只重視工程,不重視立法”。在他看來,正是因為流域立法沒有跟進,最終導致流域規劃備受踐踏。
翁立達向財新《新世紀》記者透露,新一輪的長江流域規劃綜合修編已經結束并上報國務院,希望此項修編通過后,盡少出現專業規劃綁架綜合規劃的情況。
清華大學水利系教授周建軍今年3月接受財新《新世紀》記者采訪時表示,對長江而言,最重要的應該是如何管理好水資源問題。目前長江上游還有大批控制性水庫正在建設或者將要建設,其中很多屬于季調節水庫,蓄水時間通常安排在汛后兩個月內。大型水庫之間可能出現競爭性蓄水,汛前又集中放水,加重長江中下游的防洪負擔。
他認為,如果處理不好這些問題,必然對長江中下游地區,甚至全流域用水、發電和航運等目標產生嚴重影響,也將影響流域防洪、抗旱、應急水污染事故處理和生態等公益性調度能力的提高。因此,統一安排蓄水方案,已成為長江流域水資源綜合管理的當務之急。
長江上游干支流大型水庫涉及防洪、電力調度、用水管理、航運交通、國土資源、環境監測、環境監管等部門,以及上下游沿岸地方政府等,彼此間的管理目標可能是矛盾的。例如,電力調度機構要求梯級電站發電保證率高、調節性能好、發電穩定,需要穩定放水;用水管理機構要確保流域內防洪、供水、灌溉等安全,對放水量的需求不定。兩者通常難以調和。
長江委水文局的官員向財新《新世紀》記者表示,應該將水庫的調度權集中處理,收歸水行政主管部門,同時完善立法,借此實現對電力部門的鉗制。他提到丹江口水庫的例子,盡管運行40多年,其調度方案至今未能完全遵守科學調度,很少考慮到大壩下游的生態需求,枯水年份甚至有半年以上在139米死水位線下運行。
這位官員還透露,雅礱江的錦屏二級水電站大河灣開發以后流量減少,環保部和長江委等部門和專家要求其下泄流量不小于每秒45立方米,保證大壩下游生態安全。但該電站如果照此放水,每年將減少13億度左右的電量,最終此要求幾經波折才勉強滿足。
周建軍認為,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必須確立水資源優先理念,調度遇到矛盾時,確保水資源安全放在首位。按照這個理念,目前長江上游正在修建的水電工程就需修改設計,因為很多水庫將電力調度放在首位,死水位線很高,如果下游急需補水,通常水庫有水也放不出來。
中國工程院三峽工程階段性評估項目組亦強調,長江水資源如果沒有一個統一的調度系統,各自為政地尋求最大利益,勢必造成人為的矛盾和對立,更談不上實現總體利益最大化。該項目組建議,形成統一、權威的調度體系,以充分發揮三峽工程及長江干支流及水電站的工程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