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1日,農歷正月初九,河北省冀州市官道李鎮龐家莊。踏著久盼的瑞雪,村民龐洪增和中國青年報記者聊起了當前北方農村的缺水問題。這位村里的老黨支部書記把農業用水問題看作自己多年來治村的“第一要務”。他告訴記者,如今的農村,耕地都承包到戶了,灌溉用水的使用、分配是困擾農業發展的最大問題之一。
提起而今的華北糧倉,當地農村種地的“老把式”都會用“十年九旱”來描述。不期而遇的春旱總會使農民們神經緊繃:除了擔心“天公不作美”,更為薄弱的農業灌溉提心吊膽。
在春灌即將開始之時,記者探訪河北這個產糧大省的農業灌溉情況,深切地體會到,久旱的農田急需甘霖,但更需要社會對農業水利設施的關注,尤其是深入到田間地頭的“最后一公里”。
農業水利設施普遍“差錢”
“自打去年中秋節后,我們這里就沒下過雨,也沒下過雪。” 2月11日,龐洪增和記者說這話時,河北省部分地區剛剛下了一場雪,他撥開覆蓋在麥地上薄薄積雪下的土層,用食指估算著土地的墑情。“這雪化了也就濕到地皮,還不能刮風——一刮風融雪很快就蒸發了。”
顯然這場降雪并沒能緩解困擾龐家莊的旱情。
據統計,從2010年11月中旬至今年2月初,3個月內河北省平均降水不到2毫米,比歷史同期少85%,109個縣連續90多天滴雨未降,是1961年以來歷史同期最少的一年。在全省已冬灌麥田2600萬畝的情況下,仍有587萬畝麥田受旱、1100萬畝春播白地缺墑。
從上世紀70年代初就開始擔任龐家莊村黨支部書記的龐洪增告訴記者,80年代以來,村里修灌溉設施的投入都是村里自籌的,“沒跟上頭要過,上頭也沒給過”,這筆投入是村里最大的支出。
龐洪增列出了最近一二十年村里花在農業灌溉上的錢:1984年,龐家莊打了3處機井,12萬元由村辦企業、村民和村積累分擔;1994村里為井灌鋪設防滲管道借了縣財政11萬元,1996年村里用果園承包費還上了借款;1998年,村里又自籌22萬元,打了3處機井;2001年,1984年打的一處機井發生斷裂,修井又花了1.6萬元……
“以前還有村辦企業和果園,現在這筆支出主要靠村里賣樹的錢。”龐家莊之前共有2000多棵樹,如今已賣了快一半,所得18萬元全部用在了村里的灌溉設施投入上。
“即便這樣,村里還拉著5萬元的‘饑荒’:欠打井隊的修井錢;欠水利局物資處的水泵錢;欠五金店的電纜錢……好在不欠村民的。”龐洪增苦笑著說。
由于資金緊張,龐家莊的灌溉設施投入恨不得一分錢都掰開了花,水利設施“超期服役”的現象普遍:隨著水位下降,1984年打的機井不夠深,請修井隊磨寬了下端口徑,照樣用;1994年鋪設的防滲管道還在堅守崗位;吃水澆地兩用井淘汰的水泵,澆地機井接著用。
記者采訪時,龐家莊正在為再打3處機井的36萬元自籌費用想辦法。即便這樣,與緊鄰的南尚家莊村相比,龐家莊的村民無疑還算是“幸運”的。
2月11日,龐家莊的村民已經開始用機井給自家地里的麥子澆“抗旱水”,而南尚家莊村民卻只能苦等渠水的到來了。南尚家莊村村民尚連慶告訴記者,該村僅有的兩處機井都不能用。一處早年間打的機井由于水位下降,已抽不出水;新打的一處,井倒是有了,但由于沒資金,灌渠等配套設施還遲遲沒修。
石津灌渠魏橋管理處處長孫建勛則坦陳,相對于水利部門負責的干支渠,協會和各村負責的農村灌溉設施欠賬更多。 按照現行的灌溉管理體制,以石津灌渠為例,渠干渠、分干渠由水利部門負責,而支渠、斗渠、農渠甚至毛渠,則由用水戶協會和各村分工負責。
深州市磨頭鎮貢家臺村黨支部書記宋仁才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前些年,村里修灌溉設施還能讓村民們出“義務工”,如今“義務工”也取消了。
許多專家指出,與農業生產關系最密切的“最后一公里”管道(渠道)正是當前農村水利設施最薄弱的環節。直接把水引向田間的斗渠、農渠以及無數的毛渠所需要的資金,根本沒有機會進入各級財政資金的視野。
記者了解到,即便是有限的財政投入關注較多的大型工程也依然“為錢所困”。
采訪中,有水利部門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其實,國家專門有一筆“大型灌渠繼建配套和節水改造項目資金”,2008年前的投入模式是,國家和地方政府各出一半。2008年后國家投入的比例提高到“六成”,地方為“四成”。國家投入的資金每期都能到位,但該地方出的卻配不齊,上不了工程。由于資金不足等原因,項目啟動近10多年,進展緩慢。
水利部門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盡管地方配套不到位,但畢竟這些大型工程還能享受到國家的投資計劃,還有很多中型灌渠處境更困難。據介紹,光中型灌渠,河北省就有120多處,設計灌溉面積700多萬畝耕地。這些灌渠大都位于經濟相對落后的地區,國家又基本沒投入,投入主要依賴地方政府,因而更加捉襟見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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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個環節抬高了灌溉價格
在龐家莊,等春灌的渠水來了,村民還要再澆兩次麥子。龐洪增告訴記者,龐家莊無論是渠灌,還是井灌,都是由村里統一管理。
記者了解到,龐家莊渠灌時,有“平澆”“掏澆”兩種方式。所謂“平澆”,就是水順著灌渠可直接進入耕地澆灌作物;而“掏澆”則是由于耕地地勢較高,水需要靠水泵揚水從較低渠道中進入耕地的澆灌方式。由于增加了水泵柴油的費用,因而掏澆成本要高于平澆。
而在龐家莊不論是“平澆”,還是“掏澆”,都統一收費。“2010年一畝地收40元,村里一分不留”。
龐洪增還介紹說,該村用機井澆地,用一度電要收費0.7元,其中0.613元是電費,0.015元給負責開關水泵的機手,0.07元留作集體積累,維修設施費用。
但在距龐家莊不遠的貢家臺村,村民每年春灌,小麥卻只澆一次水。“不是不想多澆,實在是澆不起。”一位村民為此抱怨說。
該村黨支部書記宋仁才告訴記者,2010年春該村渠灌時,平澆地一畝收費56元,掏澆地一畝收費50元。
“看似掏澆地便宜,實際費用更高。”一位村民為記者算起了經濟賬:“掏澆地雖然收費便宜6元,但要個人負責抽水水泵柴油錢,有的地塊需要幾級揚水,核下來,澆一畝地要八九十元。”
在貢家臺村,渠灌和部分井灌都承包給個人管理。
該村17處機井中,有10處是村民自己聯戶打的。村民用這10處井澆地,用一度電收費1.5元。而7處村集體機井則一度電收費1.2元。“這1.2元除了電費、給機手的費用,剩下的也是留作村里的積累”。
這樣算下來,貢家臺村井灌比龐家莊就平均貴了一倍。而記者了解到,同是位于石津灌渠魏橋段,用渠水澆地最便宜的村莊一畝地也就30元,貢家臺村一些地塊的費用卻是這個價格的3倍。
“種一畝地,好年景麥子能收900斤,2010年一斤麥子賣0.94元,900斤麥子也賣個850元左右。”貢家臺村村民宋殿臣告訴記者,兩次施肥的費用就200元左右,再算上種子、農藥、機耕等費用以及澆地的費用,“850元最后能落一半就不錯了”。
面對每畝八九十元的澆地費,難怪貢家臺村民向記者驚呼“澆不起”。
“以石津灌渠為例,水利部門賣給各村的水價都一樣。”對于貢家臺的渠灌收費標準,孫建勛也頗為吃驚,按流過斗渠口的水量計算,一個流量的水價為14205元。“價格是由河北省物價局等多個部門制定的。”他強調,這個價格也就是供水成本的三分之一,政府要為此補貼大量資金。
那么農民澆地的價格是如何形成巨大差異的呢?
“渠水流經斗渠、農渠、毛渠進入耕地,在這個過程中,流經的距離不同,造成滲漏的多少有差別,會影響各村澆地的價格。”但孫建勛同時強調,差別不應大到如貢家臺村這種程度。
為此孫建勛給記者按起了計算器:“按照貢家臺村春灌用水最多年份時的7個流量來計算,這村有灌溉耕地2800畝,核算下來他們交給水利部門的水費每畝不到36元。”
到底是那個環節抬高了貢家臺村的渠灌價格呢?有關人員為此分析指出,出現這種情況,正是與灌溉管理方式有關。
“近年來,村里春季渠灌承包給個人的越來越多了。”村支書宋仁才告訴記者,村里由承包人負責管理村里的渠灌,并收取相關費用。“承包時,村里提出最高限價,公開競標。”
2008年,貢家臺村由一年一包,轉為了三年一包。記者了解到,2010年,原承包人轉包給了現承包人,每畝的費用卻一下子由原來的43元提高到如今的50多元。
宋仁才解釋說,這其中除了交給水利部門的水費,還包括給用水化協會的管理費用每畝5至6角,春灌時護渠的費用每畝4至5角,以及承包人的收益。
早些年間,有1300口人、2800畝耕地的貢家臺村春季渠灌也是由村里統一管理。
“但每年收費就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他回憶說:有人抽好煙、喝好酒,一到收澆地費用就說沒錢。 “那時,還能動用行政手段,為此還得罪了不少人。現在這樣可不行了。”有人不交澆地的費用,其他村民難免有意見。“個人承包后,承包人實在收不來澆地的費用,也沒人說三道四。”
但對于承包的一些弊端,宋仁才也深有感觸。“最多只是包三年,承包人對于村里灌溉渠系的日常維護,極少投入。”同時灌溉的質量也大打折扣。“春灌按畝收費,眼看水還有10米才到地邊,這頭就把進水的口子封死,看著水一點一點‘控’過去,渠灌成本倒是節約了,地卻沒澆透。”而對于村里個別難灌溉的地塊,澆水成本較高。“成本高就不給你澆,賠錢的買賣反正不能干。”
為此,作為村黨支部書記的宋仁才坦言,對渠灌是應該“包”下去還是“統”上來,他很是“糾結”。
26年水位下降36米
就在2010年,由于水位下降,龐家莊1984年打的三處機井都抽不上水了。“打井時水位還在地下42米,而2010年水位已下降至地下78米。” 龐洪增不禁咋咋舌:“26年間,水位整整下降了36米。”
為了能繼續使用,該村請修井隊磨寬了下端口徑,將水泵放置在了地下96米處。灌溉時,水泵又可以繼續忙碌地抽取地下水。
“河北省每年超采地下水大約在50億至60億立方米。”河北省水利技術試驗推廣中心高級工程師劉小山不無憂慮地記者說。
為了緩解這一問題,水利部門提出了:充分利用地表水,控制開采地下水。但劉小山表示:一邊要保證農業生產,一邊要控制地下水開采,這實在是一個“令人撓頭”的問題。
據統計目前河北省耕地有效灌溉面積達6800萬畝,其中渠灌面積1800萬畝,井灌面積5800萬畝。
種了一輩子地的龐洪增對記者感嘆:地上水可用但不可靠。
40年間,河北省用于農業灌溉的地表水減少了近一半。河北省水利廳農水處劉建明介紹說,河北省灌渠每年用于農業灌溉的水量由上世紀70年代的70億立方米已下降到如今的30億至40億立方米。
1996年,由于天氣干旱,貢家臺村的玉米顆粒無收,該村開始大規模打機井正是始于那個給村民留下痛苦記憶的年份。
孫建勛提供的一個數字更是令人驚心:2002年、2003年連續兩年干旱,水庫供水不足,很多耕地都沒能澆上渠水,使得石津灌渠魏橋段2004年渠水使用量一下減少了1/8。
他解釋說,這就意味著有1/8原本使用地表水灌溉的耕地改用了地下水。他認為更令人擔憂的是:如果不用渠灌,田間的水利設施很快就被破壞。“原本的灌渠不是被推平用來耕種,就是被取土用來墊房基。要想再恢復起來可就難了!”
記者了解到,石津灌渠主要是春季灌溉,有時搞秋季灌溉,并非一年四季提供渠水。所以農民一般小麥用渠水春灌,而玉米、蔬菜等用水與渠灌供水時間不同,只能用井灌。劉小山認為,農業種植結構的改變,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地下水灌溉的增加。
2007年,劉小山開始參與的一個國家科技支撐項目,正是探討北方井渠結合灌溉的用水管理問題。他認為,解決保證農業生產與控制地下水開采二者矛盾的一個有效辦法就是提高水資源的利用率。
有專家指出,為了保護農民種田積極性,農業用水一直沒有收取水資源費,因而農業灌溉存在一些盲目用水的現象。記者了解到,河北省為此正在一些地方試點農業用水的“定量管理、超額加價”,通過管理提高水資源的利用率。
(記者:樊江濤)